第十回 了因緣往朝須彌山 施米谷安度神鴉嶺
再說妙善大師等三人,離了耶摩山金光明寺,取道向東而行,一路上曉行夜宿,腹中飢餓,便揀著有人家處化齋果腹,一連數日,倒也安然無事。
直到第七天午後,走到一個所在,前面一座高山阻路,山勢異常險峻,四望無路,唯靠南一條羊腸小道,似乎可以行走。
三人自然擇有路的地方走。卻忘了須彌山是在東北,因此誤了路程。
當下走入深山,上高下低,顛躓得十分困苦,卻又越走越深,不知何時得出。三人抱定不屈不撓的毅力,一路前行,看看天色將黑,便找了一個石崖,權且度夜,幸而沒有遇見甚麼。
到了次日,天色黎明,才背負行裝,向前趕路,又整整走了一日,方才出得山口。她們還只道所行的方向是正東,不料這一座山坡是迤南的,依山向走去,卻是一直往東南,不知不覺,越走目的地越遠。
如此又是五、七日,遇到一村人家。因天晚前去借宿,就逢著一位花甲老人,把她們留到家中。供齋已畢,問起她們意欲何往?妙善大師說明一切,老人不覺呆了一呆道,「你們欲往須彌山,可是走錯路了。你們來時,不應出戒首山南谷,一直沿山向北而去,轉過山嘴,有條大路,是往須彌山的捷徑。你們卻為何不走那邊,卻出南谷,就走岔了一直向南來,才到此地,已多走了三百里。若不遇老夫,你們還越走越岔哩!」
三人聽了此話,都面面相覷。永蓮插言道:「老丈啊,如此說來,我們得走回頭路,仍過南谷,再向北行了。」
老者道:「這倒不必,你不知世上的路,原是路路相通的,不過遠些近些罷了。況且南谷那面,不是平安之路,深山中豺狼虎豹,哪一件沒有?常人都須結了大隊,才敢出入。你們來時得平安到此,已經是萬幸了。難道又回去送入虎狼口中嗎?」
妙善大師合掌當胸,念聲「阿彌陀佛』,然後向老者說道:「老丈啊,多承指教,感激不盡。現在只求你老人家大發慈悲,指引一條上須彌山的正路,使我等得早日朝山,圓滿功行,那才戴德無涯哩!」
老者道:「這個有何不可?明天你等由此出去,一直向東北大道而行,五十里之外有座高山,名叫神鴉嶺,越過此嶺,一直落北走去,再走三百里路程,轉向正東,就是上須彌山的正路了。「可是這座神鴉嶺,極不易過。因為山上有一群神鴉,共有二、三百隻,比了鷹隼還要大,性極猛鷙。山下鄉村人家,逢到祭祀的時候,所有的祭肉,並不煮食,卻用來占卜吉凶禍福。占卜的方法,也很奇特,便於撒祭之後,將所有的祭肉,完全拋棄在山麓之下,如撇下時就有烏鴉來爭食,乃大吉之兆,如當時沒有烏鴉來吃,第二天便去探視,祭肉沒有了,認為為神鴉食去,此是中平之兆;若祭肉丟在那裏,三天內仍沒有被神鴉吃去,那是大凶之兆,他們一定要將肉臠切去餵豬狗,算是祓除不祥之意。因此就養成神鴉食肉的習慣,倘在平時無祭肉可吃,那群神鴉就在山中搜捕野獸來充飢,若是有人在山中走,神鴉飢餓時,也會將人啄死,共同分食。
「那裏還有一個風氣,就是對於神鴉的尊敬,比了敬天地還要厲害。故神鴉雖攫食人畜,都不敢去趕逐;獵人的弓矢,也不敢加於神鴉。山中的野獸,到底有限,被吃的吃了,逃跑的逃跑了,因此吃人便成了常事。人在被啄的時候,連抗拒都不敢抗拒,憑一群鴉分屍果腹。如有人被鴉吃了,大家指此人一定有甚麼虧心之事,才受此罰,非但不加憐惜,還以為如此一來,此人的罪惡,也就湔滌了呢!
「這一條路,有此危險,不過我替你們想,如今欲上須彌山,眼前只有這兩條路可走:不出南谷,就出神鴉嶺。兩下卻一般地險惡,較量起來,南谷更兇,猛獸既多,道路又長,不易避免;這邊神鴉雖猛,但過嶺的道路,只有十來里,日中時過去,或者可以不遇見神鴉,並且現在祭祀期已到,有些趕早的人家,已在設祭,神鴉已有祭肉可吃,就算遇到,或者不至於受到危害,也未可知。因為兩下比較,似覺彼兇於此,況路途又此近於彼,故老夫叫你等從這條路上走啊!」
永蓮聽了此話,不覺失色道:「有這等險惡的地方,叫我等如何過去呢?但不知除此之外,是否還有別一條路可通?」
老者道:「小路卻是甚多,只是還要來得險惡,非但有虎豹豺狼,還有妖魔鬼怪,更休想走得。」
妙善大師道:「善哉,善哉!老人家的指教,一定是不錯的。
我們明天就此走去便了。永蓮,你休生害怕之心:要知我們出家人,除誠心修行外,其餘都沒相干的,軀殼之見,切不可存。我們此去,危險正多,豈止神鴉嶺一處,若就此畏懼不前,如何會有達到須彌山的一日呢?一切自有佛法維護,包管可以平安過得嶺去,此時不勞你擔得半分兒心。」
老者也就告辭入內,讓她們三人打坐休息。一宵易過,直抵來朝,大家起身洗盥一番,老者又去準備了早齋給她們吃了。三人謝過老者,告別登程,一路向東北取道進發。
大家預備午未之交趕過神鴉嶺,免生意外枝節,故沿路不敢停留。直到巳牌時候,已望見那神鴉嶺矗立在面前,鬱森森的樹林,黑黝黝的草徑,就是老遠望望,已是怕人,若在此中行走,豈有不心驚膽戰的呢?
又走了一程,已抵山麓,恰有一條石徑,可以拾級而登,大家默誦佛號,鼓勇前行,直到嶺巔,倒一些兒沒有遇見甚麼,連神鴉的影子也沒有看見一個。於是便轉下山坡,隱隱見數里之外,有一個很大的村落。
妙善大師便道:「善哉,善哉!你們看前面不是一個村落嗎?我們到得那裏就好了!」
其實她口中雖如此說,兩隻腳卻已疲乏得不堪。好得此時下山勢,比了上山省力得多,順步而下,行程還不算慢,片刻之間已到山腰。這裏卻是一片平崗,極為寬闊,樹石也疏落有致。
此時妙善大師,實在力乏之極,不能再走,一路上卻沒遇見過甚麼,心中倒也安定,總以為今天可以不與神鴉相遇的了。故向永蓮等兩人說道:「我們半日奔波,已走了五十來里路程,我如今足疲腰癱,可真的走不動了。此間風景很好,倒不如大家在此休息一會兒再走吧!」
保姆也道:「我也走不得了,歇歇最好!」
永蓮卻不以為然道:「大師呀,昨日老者不是叫我們趕速過去嗎?莫要貪了半晌安閒,惹出意外禍殃,反為不美。我看還是一直過去的好!」
保姆道:「你又來了,我們走了這許多路,也沒有甚麼。難道小歇片刻,就會出岔枝嗎?」
永蓮弄得沒法,只得放下包囊,就石上坐下。不料,須臾之間,鴉聲四起,把三人嚇得發呆。正是:
安閒偷片刻,為此惹虛驚。
欲知後事如何,且待下回分解。
第十一回 遇善土指點前程 戀風景旁生枝節
話說永蓮好意勸她前行,到了村落之處再找地方休息。可是一人拗不過兩,妙善大師和保姆,因為腿酸腳軟,委實不能再走,只得放下包囊,各各找塊平淨的大石,坐下休息。
走路也有個秘訣,最忌的便是中途休息。你若走長路,到半路上覺得力疲,儘管放緩些腳前行,雖然覺得勉強,但勇氣不退,始終可以走到;若覺得力怯,便坐下休息,非但越休息越覺疲乏,並且連前進的勇氣也會因之減退,重新站起來走時,竟有寸步難行之勢哩!
她們三人都不會走慣長路,故不知此種訣竅,當時一坐下來,竟如生了根一般,恨不得就在此間過宿。還算永蓮催迫得緊,好容易催得妙善大師和保姆站起身來,撣了撣身上塵埃,正待各攜包囊往前走。不料正在此時,當頭「哇──哇──哇──」一連幾聲烏鴉叫,嚇得三人沒了主意。
永蓮道:「常言說得好,老鴉叫,禍事到,何況叫的又是吃人的烏鴉呢?我早叫你們走路,若聽了我的話,此刻相去已遠,避得過烏鴉之厄。如今卻是怎處?」
她們說話之際,四方的烏鴉,都聞聲而集,滿天空都是『啞哇,啞哇」的叫聲,也不知共有多少。它們好似今天得到了可口的食物,大家都在那裏歡欣鼓舞,互相慶幸似的。這麼一來,把永蓮等弄得手足無措。到底妙善大師修持功深,定力堅固,卻反而坐將下去,向二人說道;「你等且都坐下來,收攝心神,休得驚慌,我自有道理。」
二人沒法,只索坐下,聽候烏鴉來啄食,那恐懼一念,早已拋向九霄雲外。但那許多烏鴉,嘴裏雖「啞哇,啞哇」地叫,在三人頭上不住地來往盤旋,卻並不下來啄食。原來心神不亂的人,異類眼中看得極偉大,是不敢驟然相侵的。烏鴉盤旋不下,也只為此。但烏鴉雖不下來啄食,卻盤旋飛鳴,圍守著三人,也終究不肯捨之而去,如此約有半個時辰。
妙善大師坐到分際,忽然覺得靈台間光明一閃,就似乎有人告訴她道:「你這人好呆,烏鴉飛鳴,志在求食,它又不是一定要吃人。你如給它些東西,它們自去爭食,你等不是就可以脫身了嗎?你那袋中的飯乾,不是很好的食糧嗎?」
妙善大師此心一動,便立刻將自己身上的黃布袋解開,抓了一大把飯乾,用力向平地上撒去,烏鴉見了,果然都爭著去啄食。她於是摻撒了大半袋飯乾在地,空中已不見一隻烏鴉,她這才喚同二人,各各帶了行李,三步當兩步地一路踉蹌下山,也不顧腳下高低,直奔到山麓,果真不見有烏鴉追來,方才安了心緩緩向村落前進,直走到紅日西沉,方才達到村舍。
那村中的人,見三眾打扮離奇,不像近地之人,男男女女都圍上來觀看問詢。妙善大師南無著手,向大家說道:「貧尼妙善,是興林國耶摩山下金光明寺中的住持,只因發願往朝須彌,與她二人一路行來。不料錯走了路程,出了南谷,幸蒙善者指點,才繞道越過神鴉嶺,方得到此。如今天色已晚,前面又沒村莊,不能再走,還望哪一位施主慈悲,借一席之地容過一宿,討一盂素齋果腹,別無所求。明朝一早,就得告辭的。』
大家聽說是從神鴉嶺那一邊來,都面面相覷,其中有好事的人問道:「既是從那邊來,一路上可曾遇見神鴉?」
妙善大師回說遇見,又將剛才的情形訴說了一遍,眾人聽了,齊聲說道:「奇事,奇事!這三人有何魔力,連神鴉都不去傷她們,遮莫竟是神人嗎?」
其中有個村長模樣的人向眾說道:」爾等且休囉唣,這三人呢,原不是尋常人物,修行之人,上自三十三天,下至三十六道,無不敬畏,何況神鴉又是通靈的,自然不會去難為她們了。現在既然來到我們村上,前面又是數十里沒有人煙的去處,我們就該好好地款待。老漢家中現成有著空房子,就請三位到我那裏去歇宿吧。」
妙善大師等三人都合掌稱謝,一班村人也都說道:「劉老兒,今番倒叫你當一次上門差了。三位高尼如其明天不上路的話,我們好歹輪流備齋款待,以盡地主之誼。」
說著大家散去,劉老兒便領了三人,一同到他家內,讓她們坐下,然後命家人出來相見。他一家的人,的確都是好善向道之人,一見三位高尼,忙著去燒茶送水,準備齋飯,讓三眾吃了。天色已經不早,便將她們送入一間潔淨上房,床褥整齊,十分清爽,妙善大師等就在此中打坐參禪。
次日清晨,劉老兒準備了早齋,請三人吃過,苦苦挽留。妙善大師謝道:「現在因朝山心切,不敢多留,有負老人家的盛意,只請指點前途路徑,那就感激不淺了。」
劉老兒情知留她們不得,便道:「從此間一直落北而行,走了三十里,前面有座小小山頭,名喚金輪山。你們不必翻山而過,只消迤東而行,抄過山嘴,再投北走十七、八里,就是塞氏堡,可以投宿。但在金輪山左近,卻須悄悄地從速過去,不可有所留戀,到得塞氏堡,也就沒事。前途路徑,可從那邊再行探問。』
妙善大師等三人連連稱謝,告別登程,出了村子,一直取道向北而行。起初只見一片漠漠平原,除了黃沙滾滾,白日昏昏之外,旁的一無所見,四邊連水草都尋不到。只有她們三個人在沙漠中行走,在幽寂之中,稍稍露著一點生機。她們呢,畢竟定力堅固,全不覺得有艱難畏懼之意,若在常人走到這種人煙水草都沒有的地方,誰也不免要心驚膽戰呢?
再說三人行了一程,果然遠遠望見一座山頭,斜迤在西北,雖不甚大,倒也林木森然,風景很是壯偉,這分明就是金輪山了。她們在寂寞如死的荒原走動,如今忽見一座生氣勃勃的山林,不覺精神為之一振,連腳步也覺輕了不少,鼓勇向山下面來,不多時已到了金輪山麓。
只見那座山嶺,雖不高大,卻生得怪石嵯峨,奇峰疊嶂;青青的樹木,碧碧的小草,中間還夾雜著不知名的野花,好一派宜人的風景。妙善大師看丁山景,不覺口中喃喃說道:「善哉,善哉!我等一路行了這許多的路,經過的山嶺也不少,何曾見過如此好風景!不料在這廣漠之間,卻有如此好山,這可見天地造物,出人意外了!」
她對於此間風景,生了愛之一念,於是貪看山色,流連不進。那永蓮卻從旁催促道;「大師呀,我勸你莫要恁地留戀不捨。劉老兒頃間不是曾經說過,叫我們到得金輪山下,要悄悄地從速過去,話中有因,看來此間定有甚麼危險之處,我們還是快快過去吧!休再弄出枝節啊」
妙善大師道:「劉老兒不過如此叮囑,他究竟沒有說出甚麼。我看這座山生得如此可愛,也決不至於藏甚麼妖魔鬼怪,況且在青天白日,看一會又怕怎的?」
永蓮道:「話雖如此說,但到底仔細為妙,貪閒玩畢竟也遲了朝山的路程。況且,我往常聽大師講過,六賊之來,都由自肇。照目下的情形講來,大師對於此山,已生了愛的意念,留,戀不捨,又動了貪的意念。一念尚不能妄興,如今兼生二念,如何了得?我們還是走吧!」
妙善大師聽了這一番話,也自警悟,收攝心神,連說:「好,好,好!──走,走,走!」
可是待要走時,已經來不及了。正是:
剛在收心處,邪魔已到來。
欲知後事如何,且待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