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 草履幾雙黑人爭去 聖尼一位白象馱來
話說妙善大師聽了永蓮一番勸導,即收攝心神,連連說道:「好,好,好!走,走,走!」大家匆匆前行,走不到三十步遠近,忽聞一陣勾丹磔格之聲,好似蠻人講話一般,那聲音從一座深林內送將出來。三人一聽,情知不妙,舉眼看時,只見有一隊夜叉野鬼從樹林中直撲過來。她們不看便也罷了,如今一見了這隊夜叉,不由得大家心驚膽戰,欲待拔腳奔逃,可又奇怪,兩條腿好似生了根一般,再也休想提得起分毫。
看看那些魔鬼,已是越來越近,永蓮在這危機之中,也顧不得甚麼,一把拖了妙善大師的手,拔步便走,跌跌爬爬,走不多遠,妙善大師已栽倒在地。於是就有一個夜叉,直撲到大師跟前,一伸手把她擒了過去。
永蓮沒法可想,只得捨了大師,一直奔了二、三里路,回頭不見有夜叉來迫.方才定了心,放緩腳步,慢慢走去,一路尋思道;「今番可是完了。大師既被夜叉劫去,老奶奶又不知下落,諒來也是難逃災障!如今只落得我一個人,獨行踽踽,如何是好?」
正在沒有主張的時候,忽後面有人喊道:「永蓮慢行,等我一下啊!」
永蓮一聽,知是保姆的聲音,索性立定了腳,回身看去,果真見保姆一顛一跛地走來。永蓮急問道:「老奶奶,你倒脫險來了,大師是怎樣了?」
保姆搖頭嘆息道:「休再提起,那群夜叉自抓得大師之後,一個個都歡呼跳躍,簇擁著她向深林而去,卻丟下我,毫不相顧。我又見你逃了,故特趕來和你做一起,且商議個救援的方法。」
永蓮道:「那一群夜叉鬼生得多麼兇惡,料想大師被他們劫去,決無好相與,我與老奶奶都是手無捉雞之力的人,又有甚麼方法可以救得她呢?」
保姆道:「話雖如此說,見死不救,到底失了出家人慈悲之旨。我想前面離塞氏堡不遠,不如且到那邊,尋找幾個善姓,一同商議援救大師的方法。其實這也是無可奈何中的辦法,聊盡人事罷了。」
二人計議定了,便取道向塞氏堡而來,不在話下。
我寫到這裏,不免將夜叉之事表明一番,以免讀者誤會。
你道那群黑鬼,果真是夜叉嗎?其實卻是山中的特種人類。這一群人尚未開化,他們仍舊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:身上也不穿衣服,生著寸把長茸茸的黑毛,臉上的毛雖比較短些,但也足以掩蔽皮肉而有餘,只露出咽溜溜的兩隻眼睛和一張血盆般的大口,遠望上去,好生怕人。永蓮等不知就裏,故一見之下,只當是夜叉野鬼。
這一班未開化的毛人,向與外界隔絕。他們自在山中獵取禽獸來充飢,吃飽了不是四散閒遊,就是在林中酣臥。但山外的人,如其在山前走過,不聲不響,他們在深谷中也不會聽得,可以安然來往。若被他們知道時,便要出來和人為難。倘然是遠地方人不知厲害,誤入了他們的山谷中去,那麼你再休想生還,因為他們生性異常殘忍,會將捉到的俘虜,演出那生開活剝,開膛破肚等慘劇。故附近的居民,非必要時或可以繞道走的,總不肯輕易在金輪山下來往,就是必須由此道來往時,也都凝神靜氣,悄悄地過去,再也不敢作聲驚動他們。
今番妙善大師等必須在此經過,故劉老兒也曾叮囑過,只是並沒有說出原因來。要是早說明了,妙善大師也不至貪看山色,和永蓮高談闊論,驚動這一班毛人,惹出陷身虎口的災難了。其實這也是她命中的一重魔劫,不能免的啊!
保姆和永蓮二人,足不停步,一路往塞氏堡方面過來,足足走了大半個時辰,方才到得堡外。那時堡外正有一班人在那裏挑泥擔水,收拾堡牆,看見了二人,就知是外路來的,因為這裏是向來沒有僧尼羽流的,故服飾上一見便知。他們很覺詫異,都停了手中工作,圍上來向二人問詢。保姆便合十為禮,先將自己來歷詳細說了一遍,接著便把金輪山下經過,妙善大師被夜叉擒去之事,告訴了眾人。
大家一聽此語,不覺都伸出舌頭來,半晌縮不進去,同聲說道:「好險,好險!你二位不知福分有多大,才被你等脫逃到此,要不然此刻連性命都結果了哩!」
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嘈雜著,早驚動了堡內一位官人,疑是這班工人有甚麼事在此爭吵,故閒閒地踱將出來,喝道:「大家不在做工,噦唣些甚麼?」
工人間言,都說:「孫大官人來了。」就中有一個工頭模樣的人,走上前去稟了一番,那位孫大官人便和顏悅色地說道:「如此就請二位進堡,到捨下坐地,再作計較.」
原來這位孫大官人,單名一個德字,是這裏的堡主,平日樂善好施,遠近很有他的名頭。現在看見了這兩個可憐的尼僧,自不免招呼她們到家款待了。
當下保姆、永蓮二人,跟了孫德進堡,一直到他家裏,分賓主坐定。永蓮心念著妙善大師,便首先開盲道:「大官人啊I我們二人雖然脫險到得此間,只是還有同伴的妙善大師,如今卻陷身在夜叉隊中,不知如何受苦。總要求大官人大發慈悲,想個方法出來,搭救於她,這場功德比了修橋補路,還要大呢!」
孫德聞言,連連搖著頭,一面將山中所遇的是野人並非夜叉的話,告訴了她們;一面又說道:「這班毛人,與外間隔絕,彼此言語不通,又沒情理可講,山谷中就是他們的世界,誰敢去撩撥他們?又有何方法,可以救得你們那位同伴呢?況且這班毛人,生性十分殘忍,凡誤走入山的人,總被他們生吞活剝,決無生還之望。就是端的有了相救的方法,此刻卻也嫌遲了,又何況無法可施呢?我看朝山的話,只好你們二位自去,那位被陷的師父,是沒有希望的了!就是二位前往,前途的危險也正多著,卻須一路仔細哩!」
保姆和永蓮一聽如此說法,不由得心上如刀鑽劍刺一般,兩股熱淚,撲簌簌直滾下來。永蓮嗚咽著說道:「大師啊!你一向心志專一,聲不能悅你的耳,嗅不能亂你的鼻,味不能擾你的口,色不能戀你的目,一切富貴榮辱不能動你的意。修到如此田地,今番不合貪看山色,招出這一場災禍,弄到功虧一簣,叫人怎不可惜?」
保姆接口道:「永蓮啊,你且休一味地埋怨她。她現在雖陷於險境,生死存亡究竟還不曾有個實在的消息。那我們對於她的希望,還不會完全斷絕。她畢竟是個志心修行的人,佛祖豈有不加保祐之理?佛法無邊,或者竟能化險為夷,也未可知.我們雖沒有救她的方法,但是三眾出來朝山,終不成就此拋撇下她,我們卻另行前去之理?就是果真她已不幸被毛人所害,我們就不該獨生,死也死到一起去,才顯得我們一德一心啊,」
永蓮道;『奶奶說得是,如此我們仍回到金輪山去,入山尋訪大師的蹤跡,就被毛人生吞活剝了,也只算前生的孽障:那麼,此地非久戀之鄉,我們走吧!」
於是二人起立,合十向孫德告辭。孫德卻起立攔阻道:「陷了一個,再憑空送上兩個,此事斷斷乎使不得!」
兩下正在爭持,忽有一個打雜模樣的人急急忙忙奔入院來,口中喊道:「大官人,堡外又有一個尼僧,騎著白象遠遠而來。大家疑心就是那位失陷在金輪山的師父,故特來報知。」
永蓮插嘴道:「不對,不對,我們的妙善大師是徒步而行的,卻沒有坐騎,定是另一位師父。」
孫德含笑道:「凡事眼見為真,此刻背地懸猜,如何算得?既然那邊有人來,我們不妨一向出堡去看看,驗個是非。就算來者不是你們的大師,既屬尼僧,也當有同門之誼,大可見見啊!」二人很以為然,便一同出了孫家,直到堡外,舉眼向金輪山那條路上望去,只見二里外,果然一隻白象迎面緩緩走來,像背之上,端坐著一位尼僧。此時距離雖遠,在陌生人固然看不出面目,但在保姆和永蓮目光中看去,卻是清清楚楚,那端坐在像背上的,不是妙善大師還是誰呢?
這一來把二人樂得甚麼似的,尤其是永蓮,更手舞足蹈,牽著保姆的衣袖說道:「老奶奶,你瞧,那像背上馱的,不是我們的大師嗎?她不但沒有遭殃,連帶得到一隻坐騎,這才是因禍得福呢!往後去有了代步,路上要順利得多哩!」
孫德和眾人聽了此話,也都嘖嘖稱奇!永蓮兩隻腳哪裏還忍耐得住?連竄帶跑地迎上前去。不多片刻,妙善大師已到得堡前下了像背,與大家合十為禮。孫德便讓她們一行互眾進堡,可煞作怪,那只白象也跟著同走,好像養熟的一般。
眾人直到孫德家中,重新敘禮坐定,孫德道:「恭賀大師得慶生還!這座金輪山,向為毛人盤據,凡誤入其中的人,從來沒有生還的。今天大師算來還是第一人哩!畢竟佛法無邊,才會有此靈感,敢請大師將脫險的情形說來與我等知道,也好為世俗勸導,宣揚佛法!」
妙善大師謝了招待的盛意,然後將被擒入山以及脫險情形,詳詳細細說將出來,聽得大家忽驚忽喜!
你道妙善大師如何能夠這般安安穩穩地出來呢?原來,她在遇見毛人的時候,那衣帽包囊正輪著她挑在肩頭,她因為這裏邊都是隨身應用的物件,不肯輕易放棄,故那班毛人將她扛頭拽腳,擒捉入山,她仍是兩手抓定,竟將其帶了進去。
毛人將她拖到一個所在,只見一個極大的山洞,洞前有一片廣場,廣場的四周都是叢莽深林,望上去黑黝黝的,異常可怕。毛人就將她放在廣場的中間,席地而坐。他們口中各發出噓噓之聲,不多片刻,就有許多同樣的毛人應聲而至,男男女女不下二百來人。男女的分別,只在裝飾的銅環上,男子穿著鼻子,女子穿著耳朵。大家除一片獸皮遮蔽著下體外,其餘完全赤裸著,就是兩隻腳,在亂石上走也不穿鞋襪。
許多毛人將妙善大師團團圍住,由那為首擒捉的人,向眾咿咿呀呀地說了半晌,好似自誇勝利似的。大家聽了他的話,都歡呼跳躍,捉對兒跳起舞來,表示他們的快樂。看他們越跳越起勁,足足跳了一個時辰,方才覺得疲倦,打圈兒圍坐著休息。他們千百道可怖的眼光都集中到妙善大師身上。妙善大師自知今天身入虎穴龍潭,絕少生機,她拚了一死,倒也不覺得懼怕,只是凝神一志地坐著,看他們使出甚麼手段來對付自己。
當下見許多毛人都咿咿呀呀談論,像商議處置辦法似的。
不多一會,就中有一個毛人,忽然看見了妙善大師足上所穿的麻草鞋,一面指給眾人瞧著,一面又不知說些甚麼。妙善大師會意,便將草鞋解下,那毛人便上前劈手奪去,拿在手中看了又看。隔了一會,又蹲下身去,拿來穿在腳上,扣緊之後站起來,試行幾步,覺得適意,便翹起拇指在眾人面前讚揚幾句。其餘的毛人,各各欣羨,都托開了手向妙善大師討取。
大師一想,他們倒喜歡此物,好得我現成帶著百來雙在此,拿來送給他們,博得歡心,或許可以不加殺害,那時就可乘機脫身了。
打定主意,便將藏草鞋的那一個包囊打開,露出一雙雙嶄新的麻草鞋來。許多毛人一見之下,歡呼了一聲,一擁上前,七手八腳地一陣亂搶,早不把妙善大師放在心上。
妙善大師見毛人專心廝打,不注意自己,暗想:「機會來了,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」也顧不得赤著雙足,站起來一閃身便向叢莽之中奔去。幸而沒人看見,她一口氣奔了一里多路,兩腳被荊棘所傷,血流如注,疼得難熬,大有行走不得之勢,卻又不知何處是出山之路,心中好生著急。
正在彷徨歧路,進退維谷之際,只見前邊有一頭白象緩緩而來。妙善大師暗暗說聲:「罷,今番可真休矣!剛脫了毛人之厄,卻又逢到白象之災,還想留得性命嗎?」
她正急得走投無路,那白象卻已到跟前,撩著鼻子,扇著耳朵,用頭在她身上摩著,很是親善,卻並沒有傷害之意,妙善大師見了如此情形,方才放了心,暗想:「這白象遮莫是佛祖特派來救我的?」於是便用手去摸著白象的頭額道:「白象啊,你可是前來救我出險的嗎?如其是的,請你把鼻子撩三撩;要不然,我這身體與其被夜叉果腹,倒不如讓你吃食,就請動嘴。」
說起像這件東西,在野獸中,心地的確好算得慈善,而且通得靈心。往往有小孩子等被別的野獸所窘,它要是看見了,總肯冒死去救,從來不作興看冷眼的,這也是它生就的天性。
當下那頭白象,聽了妙善大師一番說話之後,好似理會得她的意思,果真將一條長鼻子高高地撩了三撩,大耳朵「啪啪」地搧了兩扇,俯首來就妙善大師。
這一來把個妙善大師喜得如獲至寶,連稱:「善哉,善哉!你如救得我出險,將來朝了須彌山,得成正果,定當度你入佛門,超脫畜牲孽道哩!」
第十三回 妙善師赤足趕行程 加拉族遊牧居沙漠
話說妙善大師正和那白象說話,不料那時毛人已發現她脫逃了,跟蹤尋來,後面喧聲大作:妙善大師聽得,道聲:「不好!白象呀,那邊夜叉又追來了,如何是好?你端的有心相救時,便請早些領我出險。」
那白象聞言,便略不遲疑地伸過三尺來長的大鼻,「嗖」地就是一卷,把妙善大師攔腰捲住,輕輕一提,提在乎空,發開四足,一直向前途飛跑而去,其速無比,真如騰雲駕霧一般,不消片刻已出了金輪山口。又走了三、五里,不見毛人追來,方才停下步子,輕輕地將妙善大師放下。
大師微微地喘過一口氣,彈了彈衣上塵沙,撫摩著像額道:「白象呀,今番多虧了你,才救得貧尼一命,如今貧尼可以自投塞氏堡,訪問失散的兩個同伴了。你可回山好好休養,多積幾柱功德,待我朝山證果之後,定來度你,決不食言就是了。」
不料那白象聞言,非但不走,索性伏在地上,動也不動。妙善暗想,這像兒不肯回山,難道想跟我朝須彌山去嗎?便又問道:「白象呀,你既不願回轉金輪山,想是要隨我往朝須彌,你如有此意思的話,就把頭點三點。」
果然那白象將頭點了三點,接著把鼻子向自己背上指點著,好似叫大師乘坐的一般:妙善大師十分喜悅道:「善哉,善哉!看不出你倒是與佛法有緣的,但是為我坐騎,得累你負重跋涉千里了!」
說罷便爬上像背,跌坐其上,白象就站起身來,緩緩地向塞氏堡而去。
大師正想到了那邊,再訪問保姆和永蓮的蹤跡。她對於兩個同伴,雖然散失,可是並不疑心她們被毛人所害。因為她想二人如其也被毛人擒去,在山中時一定會得看見,如今山中既沒有看見,一定逃往塞氏堡。故她打定主意到堡中去探訪,不料到得將近,永蓮已迎將上來了。
當下孫德等聞了妙善大師一番說話,齊聲說道:「這是佛法無邊,才有如此巧事,那白象一定是佛祖差遣的,自屬無疑。
只不知大師又何來那許多麻草鞋?」
永蓮接口道:「若要問起這麻草鞋的來歷,哼,苦哩,苦哩!」於是又將往日宮中之事,仔細訴說了一番。
孫德肅然起敬道相邀三位小住兩日,待其命人多做幾雙僧鞋相送,免得赤足而行。妙善大師合掌為禮道:「多謝大官人盛意,小尼只是心領,不敢拜賜,大官人不必多勞。」
孫德道;「這卻奇了,出家人本來受十方供養的,幾雙僧鞋算得甚麼?卻如何不肯受領?」
妙善大師答道:「大官人但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出家人受十方供養是不錯的,但一飲一啄,莫非前定,佛法有因緣,不敢過求。前次在宮中罰織草鞋,是種的因,今番因草鞋得以脫身,逃出虎穴龍潭,就是收的果。因果相抵,草鞋對於小尼的緣法,已經盡了,切不可再在此時另行種因了。」
第十四回 絕嶺登臨迷津悟澈 高談往事豎子弄人
妙善大師合十告辭,上了像背,保姆、永蓮分侍左右,別了眾善姓,一路向北而來。自晨至午,走了三十多里,一片黃沙漫漫的沙漠,非但不見人煙,連水草也無處可見,遠遠望去,茫無涯渙。
永蓮道:「前路茫茫,望去何止百里,只不見有甚麼可以棲身之處。我們從此刻起,走到日暮,至多不過再走五十里路,今夜如何歇宿呢?」
妙善大師道:「你且不必預作憂慮,有了前程自顧走,走得一步是一步,就算到日暮時再沒個棲身之處,即在此沙漠中權歇一宿,也無不可。此刻縱然預先憂慮,也是沒用,總不見得因了我們的憂慮,前途會幻化出棲身之所來的。」
永蓮聽了,不便再說甚麼,三個人一頭象,寂靜無聲地向前走。
一路無話,直到日落西山時分,還沒有山林村落。妙善大師坐在像背上,運用慧眼向前看去,只見數里之外,似有人畜往來,明知是一班遊牧之民,便道:「好了,好了!你等且看,前邊不是有一隊遊牧嗎?我等腳下加緊一點,趕到那邊就可以托庇了。」
保姆、永蓮二人起初因距離得太遠,看不出甚麼。又走了一程,才有些隱約,後來越走越近,那邊人畜篷帳,才歷歷在目。三人很是喜悅!待到得切近,天色已昏昏入暮了。
妙善大師跳下像背,搶上幾步,向一個酋長模樣的人合十為禮,說明來意。可巧那班人卻是興林國所屬東境部落的加拉族,他們向來居無定所,以遊牧為主,聽了妙善大師的話,知是上國修行之人,自是肅然起敬,將三人邀入帳中,席地而坐,那頭白象就伏在帳外守護。
那班加拉族人對於三眾,倒是十分恭敬,略事寒暄之後,就有人獻一瓶清水,一大盤牛肉來給三人充飢。在他們是一片好意,無奈三眾連小葷腥都不吃,何況這牛羊大葷呢?
妙善大師看見了,連稱「罪過」,向那人謝道:「貧尼自有生以來,即不吃葷腥,持了長齋。就是她們二人,自從皈依佛祖之後,也不吃葷,這些肉類,快請收過,留著自用,貧尼只叨擾一杯清水就夠了!」
那酋長道:「你們趕一天的路,想必是餓了,此間除了肉類之外又沒有別的東西可充飢,那便如何是好?」
永蓮道:「倒無妨,今天我們在塞氏堡啟行的時候,承孫大官人施給一袋饃饃,大可供幾頓果腹哩!」
妙善大師道:「是幾時給你的?怎麼我卻沒有知道?」
永蓮道:「在出堡以前,我恐怕大師知道了,又要推卻不受,故悄悄地收了,以備不時之需。不料今天就用著它了。」
妙善大師道:「你怎不早說?使我也好向孫大官人致謝。」
永蓮道:「我已替大師重言申謝過了。」一邊說,一邊從袋中取出幾個饃饃來,大家分吃,又喝了些水潤喉。其時帳中昏黑,又沒有燈火,只有那蒙著沙的沉沉月色,從罅隙中透入,有些微的光明。三眾坐禪入定,遊牧的一班人也橫七豎八地沉沉睡去,不在話下。
直到來朝,大家分道揚鑣,各奔前程。那加拉人的行蹤,我且不去管,這邊妙善大師等三眾,一路往北而來,曉行夜宿,一連數日,倒也平安無事。
一天她三人自此一路上曉行夜宿,非止一日,遠遠已望見了須彌山頂。大家的希望,漸漸地接近了,勇氣也越發增加,行程也越發迅速。平常每日走五十里的,現在竟能走到七十里還不覺疲倦。
行行重行行,已到得須彌山下。可是這座須彌山,非但高峻接天,並且又十分廣袤,大小山峰共有七十二座,峰峰連接,起伏不斷,宛如遊龍一般。妙善大師一行三眾,雖然到了山下,卻不知哪一座是雪蓮峰。若要遍朝列峰,未免太無意識,一旦不遇雪蓮時,仍舊不會知道此峰的著落,徒然多此一行。那山峰左近數十里之間,又沒有村落居民可以探問。這一來可把她難住,躊躇委決示下。
商量了一下,永蓮忽發奇想地說道,「這座雪蓮峰,既然是須彌山的著名主峰,一定是又高又大,比眾不同。我們且不必管它是否,只揀高大的山峰往朝。就算走錯了,萬一精誠所至,那雪蓮受了感應,也自會出現引導我們的。」
大家在沒有辦法之中,也只得依她的主意。於是,把群峰的高低大小,逐一比並,只有居中偏左的第三峰最為高大,就認做目標,一同向那座山峰前行。到得山麓,又好容易尋覓了一條上山的小徑,永蓮便驅著白象,想徑從此上去。
不料,那一向馴善的白象,今天卻發起性來,犟住了一定不肯走。永蓮見驅趕不動,便道:「這倒奇了,白象難道今天沒有吃飽,故不肯向前?」
於是就在布袋中掏出一個化來的饃饃,去餵給它吃。白象卻又不要吃,依舊站著,一動也不動。把個永蓮恨得牙癢癢的,罵道:「孽畜,如此怪張怪致的,敢是討打?再不走時,賞你一頓精拳頭受用。」
那白象一聽了此話,便側轉頭向她望了一望,呼呼地透過一口長氣,好像在那裏對永蓮說:「那裏邊氣味不對,一定有怪物藏著,危險得很,進去不得!」
永蓮雖然號稱聰明,但終究猜不透像的意思,只管頓足怒罵。妙善大師見了如此情形,便下像背,撫著象鼻道:「白象呀,你是通靈的了。你自從金輪山中救了我的性命,隨我朝山,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辛苦,到此為山九仞之時,難道卻發起野性來嗎?」
那白象聞說,連連把頭搖了幾下,表示不對。
妙善大師又道:「既然如此,那麼你不肯前行之故,大約因為這座山不是雪蓮峰吧?」
白象又搖搖頭,可憐它喉間生著三寸橫骨,不能將不肯走的原因,明白告訴出來,只是搖頭,把個妙善大師弄得莫名其妙。
做書的在這裏,倒不能不替它表明一下。這座山峰到底是不是雪蓮峰?那白象到底是個畜牲,叫它怎生會知道?它所以不肯入山的緣故,只因聞得一股腥羶之氣,異常觸鼻,知道這山中一定有怪異的東西,而且那東西又是它生平最怕的長蛇。因為是對頭,它的辨別格外真切。
論像這件東西在野獸中,性情雖極馴良,但生得皮粗肉厚,力大無窮,自衛的能力極為充足,就是虎豹它也不怕。所怕的只有兩樣東西:一樣是老鼠,會從它鼻孔中鑽進去吃它腦子;一樣就是長蛇,會纏繞它不得脫身,到死方休。故像對這兩件東西的氣味,有特別的感覺,一聞便知。
那麼,這種腥羶之氣,白象已經聞得,妙善大師等三眾卻又如何一點都沒有聞到呢?這因為獸類的嗅覺,比了人來得靈敏,故三人還沒有得知。
當下妙善大師又諄諄地向白象勸告,叫它不要有始無終,功虧一簣是十分可惜的事,得成正果與否,也只在此一念。
白象似乎領會她的意思,才點了點頭,好似在那裏說,「我不走並不是偷懶,只為前途危險,生怕於你不利。既然主人一定要去,我也顧不得許多了。」
妙善大師看見它點頭肯走,甚是喜悅,重又上了像背,白象果然緩緩地依山徑而行。
走了五、七里,清風過處,三眾也聞得風中夾雜一股腥穢之氣,十分刺鼻,聞了令人作惡。妙善大師覺得奇怪,便招呼永蓮等停了步,自己跳下像背,來看白象時,忽然乎空「呼呼」地起了一陣怪風,刮得林木震撼,沙石齊飛,連眼也睜不開來。風過之處,腥穢難當。
妙善大師迎風看去,只見前邊樹林裏遊出一條大蟒蛇來。妙善叫聲:「不好!大蛇來了。我們快些避讓!」那時保姆和永蓮也都看見了,三人口中亂叫,一同飛步向斜刺裏小路上逃去。
妙善大師等三人逃了一程,不見動靜,回身看時,卻遠遠望見那條蟒蛇將白象拖去了,都說:「可憐,可憐!此像護送我們到此,不料卻傷在那孽障手裏,真是可惜!」
一路又遇其它險阻,不再細表。
這日清晨,三人重又上路,一連走了足足三天,才算走到半山。一過山腰,景物卻大大的不同了。在山麓一路地上來,雖覺得山中的氣候,比了平地寒冷,但還不至於手僵足凍。此刻過了山腰,卻一步冷似一步。山頂上的雪被風刮得飛下來時,撲到面上卻好像刀割的一般;地上有水沾濡之處,東一塊西一塊地結成堅冰,又冷又滑,行走十分不易。一路上除了耐寒的松柏之外,找不出尋常的樹木,欲尋些果子來充飢,也兀自無從尋得。
永蓮看了這番情形,暗暗叫苦,腹中又飢,身上又冷,如此一路地冷下去,豈不把渾身的血都凍得凝結起來,那便如何是好?就連保姆見了這種情形,也覺得有些皺眉蹙額,獨有妙善大師一本誠心地只顧走,有如木石一般,縱然赤著腳,也毫無所苦。
走了大半天,才看見兩棵栗子樹,上邊長著不少毛團。永蓮便去敲了幾個下來,用腳踏開了大家分食,居然吃飽了肚子。說也奇怪,肚子一吃飽,身上的寒冷就覺減了不少,精神也振奮得多了。於是又走了一程,天色昏黑,又覓了個石洞歇夜。
這一晚上,寒氣襲人,永蓮實在熬不得,不住地喊冷。保姆也說道:「端的寒風刺骨,令人難耐,最好弄些樹枝,敲個火燃燒起來,大家烤烤才好哩!」
妙善大師道:「你等休憑地擾攘,深夜山中何從得火?就算敲石燃得火,火光照處,難免不驚動山中的野獸,倘然望火而來,豈不是又自惹災禍?故千萬也使不得。並且我們欲求成道,必須精誠專一。神魂完聚,身體上越受到痛苦,神魂也就越發堅強,多受一番痛苦,即多增堅強的力量。待受過千劫百難之後,神魂即萬分地堅強完聚,永遠不會分散,那才可以成道。成道之後,拋撇了身體,這神魂即另成一我,大千世界,環行無礙,具大神通,無所不可。我等三人,既想得成正果,一切寒冷飢餓之苦,原是應當受的。若連這些兒也受不了,哪裏還有證果的希望呢?我等已經歷過了不少辛苦,如造塔般,只欠一個頂丁,你難道肯前功盡棄嗎?」
這一席話,說得保姆和永蓮都覺得心地光明,寒冷也就減了不少,打坐入定,過了一宿,次日仍舊前行,如此又走了三日。
那天正走之際,忽然看見一座石牌坊,橫額上刻著「勝境」兩個大字。
妙善大師道:「好了,好了!有到這一座牌坊,一定有修真之土或廟宇了。」
於是三人又三步一拜地進了牌坊,又約摸走了一里光景,只見懸崖之上有一個很大的石室,石室裏面卻趺坐一位長眉老者,慈眉善目,寶相莊嚴。
妙善大師向二人道:「遮莫是佛祖顯化,即不然獨自個在此修行,也一定是位有道高人。我們正該叩求他指示迷津呢!」
二人也同聲稱是,於是三眾直到石室裏,拜倒座下。妙善大師口稱;「活佛在上,弟子妙善等一行三人,從興林國來此朝山,拜求仙蹤聖跡,指渡迷津。一直到得此地,方得遇活佛,緣法湊巧,還望活佛大發慈悲,指示迷途,使得歸正道,那就受賜不盡了.」
長眉老者聽了這番話,方才睜開眼睛,向三人看了一看道,「善哉,善哉!難得你們三眾不辭跋涉之苦,老遠地來到此地,總算有緣。只是我須問你,你既然拋撇了一切尊榮,皈依佛教,一志修行,可知佛家清修的本旨為的甚麼?修成正果之後,你的願心又是如何?你且一一說來。」
妙善大師道:「啟稟活佛,佛家清修的本旨,原只是為人在世,並沒有一點自利之心。故佛祖身經百劫,為的也是替世人消除災障。至於弟子的願心,那麼將來萬一能夠脫卻凡胎時,誓必走盡十方三界,救度一切苦厄,使世人都歸正覺。未識弟子此志,尚合佛家宗旨否?」
長眉老者頻頻點首道:「畢竟有些來歷。可是你該知道,凡修真之人,成道有一定的地方,這也跳不出一個緣字的。你等今番雖然歷盡艱苦,跋涉到此,但據我看來,證道之所,卻並不在此。」
妙善大師再拜道:「既蒙活佛指迷,實為萬幸,但弟子等所以來朝須彌,也有個原因。只為當年在興林國時,有個多寶山修士樓那富律,曾經有過『欲成正果,必須求得此間的白蓮,方可證道』的話,故特地來朝。」
長眉老者點頭微笑道:「原來是他在那裏弄這玄虛。但他不如此說,你們也不會到此地來,一路上的魔劫也不會歷盡,不歷盡這些魔劫,就不得證道,這也是一定不易的。」
妙善大師道:「大約那樓那富律特地指點弟子等到此拜見活佛,指點正覺的吧!」
長眉老者道:「總而言之,緣法所在,要逃也逃不掉的。如今索性待我來說與你聽吧!你前身本是慈航,只是立意要救度世間苦厄,故轉劫入世,投到興林國,才有此根氣,如今塵劫將滿,不久證道。此間白蓮,原是有的,現在卻已有人替你移到南海普陀落迦山做了蓮台,備你後日受用。那邊紫竹林才是你的淨土,此間卻沒有你的緣份。至於蛻化的地方,卻還在於興林國中耶摩山金光明寺。這因為要借你的蛻化,使一班愚民知所感動,大家好一齊歸化佛門,免受一切苦厄。至於她們二人,因緣還沒有到,還得苦修幾時,但終究也得證果菩提的。」
妙善大師道:「承蒙指點,感激不盡。敢請示活佛法號,以便供養瞻禮。」
長眉老者道:「這倒不必,好得將來你自會知道。只我還有一件寶物送你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白玉淨瓶,遞與妙善大師道;「此瓶你可帶回去好好供著,但見瓶中有水,水中長出柳枝,那就是你成道之日。切記,切記!此地不可久留,如今你等可以去了。」
妙善大師接了那羊脂白玉的淨瓶,再拜辭謝,帶了二人仍依舊路出了「勝境」牌坊,一直下山。一路曉行夜歇,在山中固然沒有甚麼意外的枝節發生。
出得谷口,妙善大師向二人道:「今番休再走岔了路,免得又惹魔障。」於是定了定神,辨明了方向,一直向西進發。
路上並無書說,有話即長,無話即短,行行重行行,那一日已到興林國耶摩山下。
那些居民,一見大師等朝山回來,大家扶老攜幼地前來迎接,歡聲雷動。早有人報入金光明寺中,那班大小尼僧,都披了袈裟,撞鐘擊鼓,排著班直到山麓,把大師簇擁著迎入寺中去了。
妙善大師到得禪堂坐定,眾尼過來參見慰問已畢,妙善大師不免將路上之事,從頭至尾向大眾宣說一番,聽得大家眉飛色舞,不住口地宣誦佛號。妙善大師親自取出那羊脂白玉的淨瓶,安放在佛前供桌上。眾尼知道是件寶物,只等瓶中有水,生柳枝出來,早讓大師成佛。
事有湊巧,在大師講說的時候,原有不少閒人在聽。閒人裏邊,老少都有,中間有一個童子,名喚沈英,他生來很是聰明,只是一味地頑皮好弄,一天到晚地和人家開玩笑,老成些的人,常常會憑空上他的鬼當。
他聽大師講得津津有味,就恨不得也趕去玩上一趟。後來聽到那白玉淨瓶自會有水,自會長出柳枝來,他就有些不信,暗想:「空空一個瓶兒,若沒人去灌它和將柳枝插進去,是決不會自生自長的。」他於是靈機一動,又想鬧頑皮故態,來與妙善大師打趣一場。但當時殿上人多,不便下手,故躓將出去。
可是他既存了這一個念頭,如何肯就此放手呢?至於在別人卻也並不知道他的念頭,不過禪堂之上,終日不斷人跡,夜間又關門閉戶,外人如何能夠入內?故沈英雖然想了種種方法,終未能如願。
光陰荏苒,轉眼已是數月。這一天,沈英忽想出一個毒計來。他預先預備下了一罐清水,一枝楊柳,去藏在隱僻之所,然後獨自潛往柴房,敲石取火,就柴草上點著。無情的烈燄,熊熊地燃燒起來,合寺尼僧,聞得柴房裏失火,都嚇得手忙腳亂,一齊奔往後邊,忙著汲水救火。前面禪堂中,連人影也沒有一個。沈英便乘此機會,拿了預備下的東西,躓到禪堂,一聳身跳上供桌,將罐中的水傾入淨瓶,柳枝也插得端端整整,又拭淨了供桌上的足印,然後匆匆地退了出來.
那時,山下居民也都聞警趕來,幫同灌救,來來往往,情形很是雜亂,誰也不會留心沈英的行動,更不會想到這把無情火卻是這小子使的促狹。見他提著一個瓦罐,還只當他是來幫同救火的呢!
可是那沈英卻自肚裏尋思道:「如今白玉瓶中的水也灌了,柳枝也插了,照大師說,一見如此,就是坐化成佛的日子。
如今我弄個假,待她明天如不坐化成佛時,便可和她大大地開一場玩笑,那時看她還有何說?」
再說當下幸而發覺得早,救的人又多,一會便將火撲滅,未成巨災。忙碌一場,已是黃昏時候,大家吃過了飯,收拾停妥,各自回禪房去各做清課。匆忙之間,卻沒有誰顧念到供桌上的羊脂白玉淨瓶,故沈英雖忙了一場,當日卻並沒有發現。
一宿無話,直抵來朝,大家起身,自有值日的尼僧到各處去洒掃揩拭。值大殿的性空,剛揩到供桌,即發現淨瓶中的柳枝,湊上前去一看,果真一瓶滿滿清水。她喜出望外,放了手中抹布,一路奔出殿來。恰好永蓮採了一束鮮花來上供,兩人撞個滿懷。
欲知後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