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慶洲,唐山籍報告文學作家,他通過多年的追尋和採訪,終於把那場發生在30年前的悲劇──唐山大地震中鮮為人知的歷史真相寫成一本《唐山警世錄》公諸天下。
一個神秘電話
作為一個唐山人,愛好文學的張慶洲在他的很多作品裏都脫不了唐山大地震後的悲涼。令他想不到的是,正是這些被自己稱為「胡編」的小說使他捲入一場空前的歷史迷局中,又憑藉著「吃餑餑頭都乾」的韌勁,把被歷史的迷霧掩蓋多年的真相揭露了出來。
「1996年我寫的小說《震城》正式出版,當時我在小說的封面寫了一段話:『那場震驚中外的唐山大地震,本不該出現幾十萬冤魂』。很快,我就接到了一個神秘的電話。「當年為甚麼要寫那句話,張慶洲表示自己都不記得那麼準確,但那個電話卻記得清清楚楚,」在電話裏,一個沙啞的男低音說:「在唐山大地震前,唐山市一些地震監測點就發出了短期臨震預報。」
飽嘗因唐山大地震而喪失親朋好友滋味的張慶洲聽了這話,心被一下子提了起來,連忙問:「你是誰?」可是怎麼問對方都沒有說自己是誰。他最後給了張慶洲一個線索,讓張慶洲到唐山市地震辦公室找楊友宸,而且留下了楊友宸的地址,就在唐山市政府後面的住宅樓裏。
張慶洲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拜訪了楊友宸老人。楊友宸在唐山大地震前是唐山地震辦公室負責人,是當年地震界頗有名氣的「唐山楊」,負責構建當年唐山地區龐大的地震監測網路。
「我們本來抓住了唐山地震的,24萬人都是被冤死的。」楊友宸面對張慶洲的採訪時痛哭失聲。
原來,1976年初,楊友宸做出中短期預測,認為唐山市方圓50公里在本年度7、8月份將有5─7級強地震。
5月,楊在中國地震局華北水化學地震會商會議上依據資料圖表提出,唐山在近兩三個月內有可能發生強烈的地震。
楊友宸後來找到市委書記,書記指示一個副市長立即召開地震工作緊急會議,最後該副市長拍板說,緊急動員群眾採取防震措施為時尚早,繼續觀察。
這次不准記錄不准傳達的會議結束後,楊突然被組織上安排去幹校「改造世界觀」。臨走前,楊偷偷告訴家人一些應對地震的知識。他的妻兒後來被壓在磚石堆裏,牢記他的叮囑保留了體力,被成功刨出。
楊後來回憶說,他不能告訴其他人,否則他將成為散布謠言破壞生產而被鎮壓的壞分子。
老人的痛哭讓張慶洲心裏久久不能平靜,他對記者說:「俗話說『真事不入今人眼』。聽了老人的話以後我很猶豫,畢竟報告文學和小說不一樣,小說可以胡編,報告文學講的可都得是真憑實據,而且題材太大,尺度很難把握。」
國家地震局專家曾說:「你好好學習學習吧。」
對楊友宸的採訪順利得出乎張慶洲的預料,但讓他更想不到的是,這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能順利完成的採訪。張慶洲苦笑著對記者說:「曾經發出地震預報的有功的不說,在某個環節誤事的也不說。誤事的不說似有情可原,有功的也不說好像就有點費解了。被採訪人年齡都比我大,風雨經得多,好像誰也不想沒事找事。」
當年唐山地震監測網的工作人員中,張慶洲說他最難採訪的就是開灤馬家溝礦地震台的馬希融。這位擔任過河北省第六、七、八屆人大常委的七旬老者,曾兩次發出了臨震預報。「我頂著寒風『三顧茅廬』,老人才向我和盤托出保藏已久的珍貴史料。」
從1976年5月28日開始,馬希融發現,一直平穩的地電阻率值出現了急速下降的現象。他一邊加緊觀測計算,一邊注意觀察地下水和動物變化。為慎重起見,馬希融還與其他地震台站進行溝通,最後確認監測結果無誤。7月6日,馬希融正式向國家地震局、河北省地震局、開灤礦務局地震辦公室,發出短期將發生強震的緊急預報。
7月14日,國家地震局派來兩位分析預報室負責地電的專家。他們檢查了設備、線路,沒有發現任何問題,之後指出,地電阻率值下降是干擾引起的。
《唐山警世錄》記錄了馬希融與國家地震局專家那天的對話。
專家:如果按照你的意見,唐山不就在地震中毀了嗎?
馬希融:我是這個看法。專家:如果真是大震,發生前將有很多小震。
馬希融:如果先發生大震,後發生小震群呢?
專家:世界上還沒有這樣的震例。馬希融:昌黎後土橋是專業地震台,為甚麼近兩個月來曲線形態和我台那麼一致?
專家:後土橋地震台內外線很亂,現在也不承認是異常了。
馬希融:那您看我們地震台呢?專家:很好。以後我給你寄一些資料來,你好好學習學習吧。
7月26日、27日,地電阻率再次急劇下降。思慮再三,27日18時,馬希融拿起電話,向開灤礦務局地震辦公室發出強震臨震預報:「地電阻率的急劇變化,反映了地殼介質變異,由微破裂急轉大破裂,比海城7.3級還要大的地震將隨時可能發生。」此時距唐山大地震發生前僅有9個小時。
隨著採訪的深入,張慶洲發現預測大地震來臨的不僅僅是楊友宸和馬希融,唐山二中、山海關一中、樂亭縣紅衛中學等不少唐山的地震監測站、台、點都發現了各種異常,20多年後這些唐山地震專家們向張慶洲提供了當年的書面檔案,證明了他們曾發出大量「大震就要來臨」的高危預報。
「為甚麼成功的地震預報都在首都圈以外?」
張慶洲的採訪從唐山延伸到了北京,北京最高地震部門的內部博弈逐漸呈現出來。原來是當年一場「東西之爭」埋下了唐山大地震漏報的種子。
1975年1月,中國地震局在全國地震趨勢會商會上,專家們對1975、1976年地震形勢分析上出現嚴重分歧。
一些地震專家認為,中國東部自1969年渤海地震後,地震活動已趨減弱。今後一兩年主要地震危險在中國西部,戰略上要轉向川滇一帶抓8級大地震。而一些青年地震專家則認為,對東部地震危險形勢的估計過低。曾任中國地震局京津震情分析組長的汪成民介紹說,1976年6─7月正處於中國科學院〝批鄧反右〝新高潮,對涉及到有關京津唐地區的震情,很多人視為一個危險的政治敏感問題,採取迴避態度。
梅世蓉時任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室副主任,主管華北震情。張慶洲在採訪時問她:「唐山大地震漏報,是否跟唐山屬於首都圈有關?」這位如今已是七旬老者的梅世蓉坦陳:「應當這麼說吧,首都圈的地震預報不是那麼容易的。作首都圈的地震預報顧慮很大。不是高精度的預報,誰都不敢報。一直到現在還是這個問題。為甚麼那些成功的地震預報都在首都圈以外?所以就奇怪了,首都圈的地震台站最多,研究力量最強,歷史最悠久,資料最豐富,可是……」
張慶洲接著問:「1976年就是這個狀況?」梅世蓉說:「是這個狀況。咱們打
個比方,說北京地區估計有一個五到六級地震,你是報還是不報?你報了,好傢伙,北京城要採取一個措施,這是多大的損失?……所以,首都圈的地震預報不是很輕易的事,思想負擔特別重……」
願望:避免悲劇重演
在採訪的開始階段,張慶洲的目的很明確,把真相大白天下。但到動筆的時候,他就改變了自己的想法。
張慶洲對記者說:「我的創作意圖很簡單:盡最大可能地減少地震給人類帶來的生命和財產損失。創作動機也很簡單:不願看到唐山地震悲劇重演。」
張慶洲向記者介紹說,《唐山警世錄》的主旨是,青龍縣是如何創造奇蹟的(青龍縣距唐山市僅115公里。在這場慘烈的大地震中,重災區的青龍雖然房倒屋塌,卻沒有一人死亡,被譽為世界防震減災的奇蹟),而得到即將發生地震資訊的不僅是一個縣、一個市,青龍縣能夠做到的,別的地方為甚麼不能?當下地震預報還不盡如人意,開放型防災減災工作能不能做?或者說如何才能做得更好?地震預報是尚未攻克的科學難題,多路探索可不可行?等等。
張慶洲認為,他探尋唐山大地震的真相,試圖通過報告文學的方式拼湊起歷史的碎片,主要是想告訴人們這樣一個道理:生命的尊嚴高於一切!「讀者看《唐山警世錄》或者新聞媒體進行相關報導,千萬不能抱著獵奇、揭秘的心態,我們應該面向未來,思考如何才能避免類似的災難重演。」